韩启德:科学与文明之问

编者按

当前世界格局正在发生重大变化,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也进入了新时代。科学技术作为第一生产力和影响国家实力的重要因素,深刻影响国家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和生态。科学技术的发展,离不开其土壤和环境,也就是科学文化。由于历史以及其它种种因素,我国发展科学的土壤相对贫瘠。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追溯起来就会发现其根源往往是精神层面、文化层面的问题。我国要想进一步在世界科技格局中占据自己应有的地位,培育和发展适于创新的科学文化非常重要。

鉴于这些考虑,2018年11月,在中国科协和北大领导的支持下,成立了中国科协-北京大学(联合)科学文化研究院;今年4月,北京大学科技医史系正式挂牌。自成立以来,科学文化研究院和科技医史系相继启动了“六个一”的工作,即建设一支由科学史、科技哲学、科学社会学和科技传播共同构成的队伍,启动一个北京大学理科史的研究工程,组织一年一度的科学文化论坛,合作主办一个关于科学文化的英文期刊(Cultures of Science),出版一套科学文化丛书,组织一张全国科学史学科发展的联系网。目前,“六个一”各项工作已全面铺开,并且取得了可喜进展。

“科学·文明”系列讲座由北京大学科技医史系和文研院共同策划、举办,旨在搭建一个自然科学与人文学科的对话平台,直面当今人类社会面临的一些根本性问题,激活“科学·文明”议题的经典对话。希望通过这一系列讲座,能在文明的视域中认识科学的意义,在科学的基础上促进文明的养育,为中国科学与中华文明的发展注入新的思想生机和活力。

前不久,“科学·文明”系列学术讲座第一讲在北京大学举行,北京大学科技医史系创系主任、中国科学院院士韩启德做了主题为“科学与文明之问”的学术演讲。该演讲围绕“科学是什么”“科学与文明是什么样的关系”“科学与文明在中国有什么特殊性”等三方面议题,每个方面又从四个具体问题展开,重在提出问题、抛出“靶子”,以期引起大家的思考和讨论。

新闻快递科技频道今天编发韩启德先生的这篇演讲,与读者朋友分享、供各方人士参考。

中国科学院院士 韩启德

一、科学是什么?

这是探讨“科学与文明之问”话题的前提和基础。如果在对科学的认识上无法达成一致,再讨论其它问题就容易出现“鸡同鸭讲”的情况。围绕“科学是什么”,我从四个更具体的问题展开。

1、科学怎么定义?

对于科学的定义,诸多专家学者进行了相当多的讨论,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公认的答案。

第一种观点认为“科学是一种知识体系”。比如《辞海》和《中国大百科全书》对科学的解释中,前面用了不同的限定词,但都落脚到“知识体系”上。

第二种观点认为“科学是一种生产知识的范式”。该观点认为,因为科学的本质不在于已经认识的真理,而在于探索真理;科学本身不是知识,而是生产知识的社会活动,是一种科学生产。

第三种观点认为“科学是一种社会建制”。比如,英国的物理学家贝尔纳(J.D.Bernal)认为“科学建制是一件社会事实,是由人民团体通过一定组织关系联系起来,办理社会上的某种业务”。

第四种观点认为“科学是一个历史范畴”。科学产生和发展的过程可以概括为以古希腊理性为基础,经历漫长中世纪基督教的变迁和浸润,以天文学领域革命为开端,以牛顿力学体系的建立为标志。

虽然尼采说过“历史是不可定义”的,但我认为恰恰只有通过对科学史的了解和深刻理解,明了科学的产生过程,才能真正对什么是科学有更确切的认识。

其实,“科学”一词本身就反映了历史范畴。从希腊文的episteme到拉丁文的scientia,一直到17世纪,法语才有了science的说法。英文中,虽然17世纪就有了science这个词,但直到19世纪,科学从nature philosophy变成了分科的学问、按照一定范式进行的知识的生产活动时,这个词才被广泛用来表达现在科学的含义。德文的“科学”是issenschaft,包括社会科学,但英文的science只包括自然科学。19世纪时,日本人接纳了英文的science这个词,那时由于自然科学已经分科,所以日文将其译为“科学”(分科之学)。有一部分中国学者曾把science翻成“格致学”,更符合中国的文化和文字。但由于一些历史因素,中文最终采纳了日文中的“科学”一词。

由此可见,我们今天所采用的“科学”一词,来源于19世纪英文中的science,指的是19世纪以来的现代科学。我认为,理解中文“科学”二字的含义,从历史演进的范畴进行认识是非常重要的。

,科学的定义可以概括为科学是继承古希腊理性传统,经16-17世纪欧洲科学革命而形成的,逻辑推理、数学描述和实验检验相结合的思想系统和知识生产过程以及相应社会建制。必须明确,科学只是人类知识和智慧系统中的一种。

本系列演讲中,除了特别说明,讲到的“科学”是指以牛顿为代表的近代数理与实验科学。

2、科学发展的内部动力在当今还发挥多大的作用?

内部动力指的是人类的好奇心、求知欲、科学本身的发展惯性;外部动力是指社会需求、国家利益、政策驱动等。

恩格斯说过“社会一旦有技术上的需要,则这种需要就会比十所大学更能把科学推向前进”。许多学者认为,科学技术发展到今天,外部需求的驱动力越来越强大,发自科学家内在的动力越来越弱,乃至基本消失。但我更同意一部分学者的观点,即内部动力始终是非常重要的,且当下仍不乏在内部动力驱动下做出的重大科学成就。

例如,佩雷尔曼破解庞加莱猜想后拒绝接受一切重大奖项;又如,华人数学家张益唐在失业与贫困中坚持自己感兴趣的数学问题,终于在孪生素数猜想领域取得历史性的突破。,从许多诺奖获得者身上,也能看到纯粹从发自内心对科学的追求所产生的强大动力。

那么,科学家的责任感属于内部动力还是外部动力?

“责任感”这一特性,在许多中国科学家身上十分显著。他们从事科学研究,不是完全出于个人兴趣和好奇心,也不是为名为利,而是出于科学救国、科学强国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责任。这种责任感是发自内心的,但也受到外部环境影响。

3、科学是中性的吗?

科学中性(Scientific Neutrality),指的是科学不受价值约束、与价值无关。具体而言,科学目的不受社会价值观念的影响;科学认识过程不需要价值判断;科学成果是中性的,其技术应用才有善恶之分。

但一些学者也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比如天文学革命的产生,许多科学家的研究是纯粹出于好奇,其目的可以说是中性的,但还是很难与价值完全分离,因为如果没有文艺复兴树立起的“人可以独立于自然”的价值观念,那些科学家不可能解脱思想禁锢去研究那些问题。在现代科学刚刚产生时,培根就讲过“科学真正合法的目的,是把新的发现和新的力量惠赠给人类生活”。又比如,科学家拿动物做实验,就已经确认了人的价值高于“非人”。

,很多科学研究在没有应用的时候,其实已经开始考虑它的价值了。比如二战时期物理学家西拉德就曾呼吁科学家不要做核裂变研究,因为他看出核裂变研究必定会走向核武器。由于后来反对无果、担心德国率先造出原子弹,他又反过来积极推动美国政府赶紧研制以制衡法西斯德国。

再比如,今年诺贝尔医学或生物学奖授予在缺氧耐受机制研究方面取得成就的三位科学家。就研究内容上看,这完全是中性的基础生命科学问题,但从实际上看,研究者从一开始就抱有癌症治疗等应用目的。

,可以用默顿的话来理解“占主导地位的价值和思想感情,属于那些永远影响着科学发展的文化变量”。

科学是否为中性?这是个很值得讨论的问题,因为它会影响对科学的理解、对科学和技术的关系的认识,以及对伦理问题的深入探讨。

4、当前科学是否正处于突破期?

“突破期”指的是像16世纪以后产生现代科学那样全面改变科学的面貌,乃至改变世界图景的时期。16世纪发轫,由牛顿确立起来的数理实验现代科学范式,会不会在不远的将来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呢?

现在似乎有一些“突破期”的迹象,包括科学、技术和工程的融合发展;大科学的兴起;量子科学与技术的发展;暗物质、暗能量的证实;人工智能的发展;基因编辑技术的逐渐成熟;脑科学和认知研究的进展等等。

这些科学进展使得现代科学确认的基本范式受到了挑战。现代科学追求确定性,而量子轨迹被认为有不确定性;现代科学的还原论范式,无法解决复杂系统的问题;起源于希腊时期的演绎法,被认为是科学的主要方法,而现在像大数据等又开始采用归纳方法。,还发现越来越多无法采用实验方法来证实的问题。

科学会在什么时候发生根本性的突破?这是很难预测的,唯一能做的是认真考察科学的演化(evolution),弄清楚科学从哪里来、又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从而对“科学将到哪里去”获得一些有益的猜测。只有科学使得整个世界发生了图景的变化、人对世界的认识产生根本性改变,这样才算科学发生了突破。

关于“科学是什么”,我提出以上四个问题,这些问题争议较多,都很有趣,并且与现实紧密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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