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去探望在无锡太湖边写生的女儿。写生基地在一个小村里,村子三面环湖。日光下,太湖泛起涟漪粼粼,光点迷离,像鱼儿光滑的鳞片熠熠生辉。湖上沿着渔港停满了船,一艘挨着一艘,细细密密,船身相接。每艘船都有几根笔直的桅杆,远远望去,好像一片浮在水面上的杉木林。
有意思的是船尾常摆放着一两盆植物,开出几朵鲜嫩的小花,就是低矮破旧的河船上也有。有些河船上好像住着人家。他们可能就生活在湖上?清晨,随着日出,开船到湖中捕鱼;傍晚,日落,带满舱的鱼儿回来。也许,这些盆花随渔人出过湖,见证他们的捕鱼生活。想必劳作之余,渔人会用太湖的水浇灌船上的植物。
我熟知捕鱼生活,却不太见过人在渔船上养花。大概是因为,我自小熟悉的是海船生活。我的祖父是海民,靠海吃饭。海浪像昼夜不停奔驰的白马,嘶鸣着,万古如一地奔涌。天上的月那么近,有时溅起的浪花几乎可以将它打下,碎落在大海里,变成一瓣瓣泡沫。祖父说,虽然他们的渔船很大,但一有风浪,觉是没法睡的。船实在太晃了,像筛子一般,把所有的睡意都筛了出去丢进大海里。
太湖上的船大概不同?阳光下,湖面如鱼鳞片般紧致光滑。船民们上下船的方式也很简单,拿一截窄窄长长的木板,往甲板和堤坝一搁,就可以上岸了。堤坝内几个小孩被晒得乌黑,在木板上如履平地,似泥鳅在泥地里一样灵活。大人也只是看着他们笑,似乎并没有觉得小孩在木板上走来走去会有什么问题。
在堤坝的内河,见到一位坐在船头卖河鲜的老奶奶。老奶奶有些岁数了,脸上皱纹很多,皮肤发红,做事利索,特别健谈。她说自己打小就在这儿过日子,但渔港什么时候有的,她也不知道。
“我们原来也是湖上人家,一辈子生活在船上,现在生活好了,在岸上盖了新房,禁渔期的时候不打鱼,就住在岸上,平时在自家的河船上卖卖鱼干。”
“以前的日子可不好过哦,”老奶奶说,“你别看现在这湖很平静,遇上大雨天和台风天,卷起来的浪几乎要把船给掀咯……”
我在想象中还原她说的情景船晃得站不住人,水没完没了地往里灌,人在船上也得没完没了地往外舀水,怕沉船啊。有些东西要收在柜子里锁好,否则叮叮当当稀里哗啦地要碎一地——原来,湖上生活也不像我一开始想象的那么容易。
老奶奶说,当时她家里只有两条矮矮的渔船,一条外出打鱼,另一条全家人都挤在里面。渔船棚屋子矮,只能猫着腰进屋。屋里窄得放不下桌子,碗碟就放在甲板上,人蹲着或者靠着船板吃饭。湖上湿气重,被褥子泡在水汽里,终年有一股化不去的鱼腥味。那时,他们也从来没有想过上岸,在岸上过平稳的生活。
“那时候只想着填饱肚子,哪里有那么多的念想呢,”老奶奶说,“如果不想打鱼,就只能靠读书读出去了,走出去的娃,一个也不想回来。”
后来鱼越来越少,网越织越密。鱼少了,大家就养鱼。鱼饲料大把大把地放,料放多了,水脏了,水藻长得很多。还有岸上工厂排的脏水,湖水的气味越来越难闻,后来出生的小辈一直以为太湖水就那么脏的。
好几年前,太湖全域治理,政府出了很多政策安置渔民。路通了,桥连了,湖鲜市场扩了,学校多了,环境美了,渔民们陆续上岸,搬进了渔民新村,终于不必再以船为家,从此结束了飘荡的生活。
“说句老实话,”老奶奶说,“我刚住进房子不习惯啊。下雨天,睡着的床不再晃荡,碗碟不会在柜子里咯哒作响。天花板也高,不用低着头进屋,屋里也不再满是水汽。就是吃饭的时候呀,还是忍不住想要把脚蜷起来蹲着,有时候会坐在门槛上扒着饭吃。”
说到兴奋处,老奶奶一拍掌,伸手往后一指“喏,村子最前面的那栋两层楼就是我家。”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座两层楼的房子,高高的马头墙翘起来,漆着白漆,墙底下铺了一层粉红的瓷砖,粉瓷砖的颜色还很新鲜,看样子房屋最近刚刚修饰过。
“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要在船上种点什么,后来日子安稳下来,终于有些闲心去伺候花草了。你瞧我这花,是不是比别人家开得要好?” 老奶奶又指着船上的花跟我说。
的确,船尾绣球花的花球特别硕大,鲜嫩。
太湖的禁渔期居然有七个月。我很好奇,休息这么长时间,渔民靠什么过日子?
老奶奶笑了,这里的生活多着呢。
太湖风景好,水干净后,建写生基地的,开民宿的,做旅游的,都是财路,都能挣钱。说到这儿,老奶奶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又小又低,“我隔壁邻居的表侄子在这里开民宿,”老奶奶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比了个数字,“他们挣了这个数!放我们那个时候,嚯!那可是想也不敢想啊。”
正聊着,有人驾着船驶过。船上是些来观光的游客,驾驶员大概就是原先的渔民。熟练地操弄着方向盘,船掉头,到离岸一两百米停下。新搬去岸上的老渔民,和这些一直生活在岸上的新客人,齐看一色湖光。
《 人民日报 》( 2020年07月01日 20 版)